人之异于禽兽,只因为人是意淫的动物。仅有纯粹的性,那是动物;而对性有想像,有回味,有神话,此人之所以为人。
按《红楼梦》中警幻仙姑的说法,那些“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者,叫“皮肤滥淫”;而像贾宝玉那样,“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才叫“意淫”。
人于饮食男女之际,不能不有贾宝玉式的意淫精神。
人世间的美色多矣,可对于我们芸芸庸众,不要说曾经拥有,即便一亲芳泽也难。何以解忧?惟有意淫。退一步说,就算有神女投怀情人送抱吧,但我们也不过如鼠之饮河,一鼠之腹,能饮几何?尤其等到有权有钱之时,多已是无精无力之年。何以解忧?惟有意淫。
比之古人,现代人更加是意淫的动物。古时没有现代式的映像复制技术,绘画、雕塑又难以传神写照,故等闲市井小民终其一生,恐怕也见不到几次绝代佳人;至于富贵之家三妻四妾,帝王后宫佳丽三千,何也?只因没有可供意淫的艳照,惟有多找活人耳。相反,现代人在视觉上可谓阅尽人间绝色,我们的“性福”虽不及古之君王,但“眼福”却远过之。正因为可供意淫的宝贝宠儿触目皆是,现代人才会甘心俯首,接受死板的一夫一妻制度也。
人生有涯,生活无限。不仅对于性,对于无限的生活,我们也很需要广义的意淫精神。
中古时代有位阮孚,以好收藏鞋子著称。《世说新语》载:“ 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 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 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 神色闲畅。”一辈子穿得了几双鞋呢?走不了那么多的路,但还可以拥有那么多的鞋。鞋是对行走的意淫。
到了现代,收藏鞋子成为女人的专利。前菲律宾总统马科斯的夫人伊梅尔达,以私藏珠履三千而名动天下,或许是至今为止的世界纪录;相比之下,台湾歌星伊能静有名鞋近三百双,则不过小巫见大巫而已。王菲似乎没有那么多的鞋,可她却有一千多双袜! 对于女人而言,鞋和袜,是对足的自慰。也许这是女人最重要的意淫方式。以扮靓为人生职业的时髦丽人,一定不会觉得伊梅尔达和王菲是购物狂花吧。
但男人也未必就比女人理智多少,只不过他们的收藏对象不是时尚生活用品,而是书,是画,是古董。也就是说,男女之别在于,女人收藏实用之物,男人收藏无用之物。
世上有那么多的书,我们无从尽读,但买回来养在深闺,束之高阁,也是好的。藏书是对读书的意淫。收藏古董,则是对古昔岁月的意淫,他们想像着跟古人处于同一时空,面对同一艺术品,遂有“今人能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心理满足。
意淫精神,其实也就是我们参与外在世界的精神。
我们无法体验那么多的生活方式,更不能亲历那么多的历史现场,惟有以文字或映像为媒,与消逝的历史及陌生的生活暗通款曲。因此,阅读其实是对历史的意淫,而写作,是跟生活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