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之番外

曹操那日派人送了鸡舌香来，孔明和刘备并未放在心上。本来嘛，孔明出茅庐以来基本上和曹操没有过正面接触，曹操和刘备又是死敌，双方互相派人刺杀离间的事情多了，这种小把戏二人不用看就心里透亮，自然不会傻到为了这个有什么隔阂。可是事情彷佛没这么容易结束。大概一个月之后，西蜀的军事探员们就带来一个让西蜀主臣啼笑皆非的消息那就是曹操和诸葛亮的关系非比寻常。

       非比寻常这样的说法估计都是负责情报汇报的官员顾忌端坐一旁的诸葛军师的面子，不好说的过于直白而采取的委婉用语，所谓为贤者讳过，虽然这貌似不是军师的过。事实则是许都的大大小小的茶楼酒馆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一本以大汉曹丞相和西蜀诸葛军师为主角的虐身又虐心的耽美狗血大戏《衡阳雁》。据说许都最大的酒馆“望江南”已经连演了二十多场，场场爆满，座无虚席，基本上是老少通杀男女通吃。由此带来的好客流让望江南的幕后大老板曹丕大公子赚得盆满钵满。一时间，许都的名士文人闺阁淑媛纷纷以看过《衡阳雁》、谈论《衡阳雁》为风雅时尚，甚至有“开口不谈衡阳雁，读尽诗书也枉然”的说法，身为许都文人新秀的才华横溢的曹植三公子和面容姣好的傅粉何郎何晏何公子甚至公开表示乐意客串一把男一男二两个优伶角色。

       这《衡阳雁》的剧情梗概便是当年丞相屠徐州，年少的孔明军师和家人也在徐州，姿容秀美的孔明因而为曹操手下所掠，曹操囚禁之，虐爱之，孔明先是反抗，几次寻死，奈何曹操看管甚严，手下大夫又医术了得，寻死均未果。后来孔明渐渐被曹操的雄才大略和不经意的带着霸气的温柔所征服。偏偏上苍不欲成人之美，两位主角终于开始真心相爱，却又横生波折。原来曹操性好男色，后宫甚多，半公开的就有正室荀彧，侧室程昱、贾诩，宠妾郭嘉，当年还曾收过一个外室许攸，因言语桀骜被正室荀彧以正家法为名指示手下清除掉了。这次荀彧倒没做声，发难的是宠妾郭嘉。郭嘉此时正是美貌得宠的年纪，不忿被一个青涩少年夺走属于自己的幸福，遂用计将孔明赶出了许都。曹操知道后终究不舍得责罚郭嘉，只是申斥一顿了事。孔明因此而对曹操绝望，黯然神伤远走隆中隐居避世。你道新野之战如何而起？正是曹操听说旧爱孔明在刘备处，为了夺回伊人才挥兵南下，直取新野。奈何孔明心如槁木，竟是宁可单身过江向东吴求援也不与曹操重归于好。你道赤壁之战又是因何而生？自是曹操伤心之下迁怒东吴，要将东吴一并扫除纳于麾下，看那小东西还能逃到哪里去。

     “这，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吧？曹孟德居然允许这样的优伶剧在许都上演？”风闻了此事的西蜀官员无不摇头咋舌。而更令人想不到的是，据说曹操在丞相府亲自观看此剧，不仅没有半句批评，反倒呵呵大笑，赏了优伶每人一匹蜀锦，完全不顾边上早已黑面的荀程贾三人。身为当事人之一，孔明觉得这种事未免太过于荒唐滑稽，可是自己毕竟在少年时确实见过曹操一面，尽管曹操完全不知道当初那个敢于指责他屠城不仁不义的少年就是如今的自己，自己而今向主公解释，只怕会越抹越黑，思量再三，他决定保持沉默。

       可是孔明没有想到，他的沉默并没有使事态平息，反倒愈演愈烈。先是江东建业跟风上演了瑜亮耽美偶像剧《江山笑》，将周瑜和孔明两位青年才俊之间的微妙感情诠释得惊天地泣鬼神，唯美而深情。该剧从瑜亮夜间相见时之相互惊艳，共同说服吴侯时之惺惺相惜，赤壁抗曹时之同心同德心心相印，到取荆州一事之各为其主伤害争斗，再到周瑜含恨而逝死前仍对孔明念念不忘、孔明柴桑吊孝灵前痛哭柔肠寸断，把两人因才华相若而相知相爱，又终因各为其主而不得不分道扬镳最终天人永隔的一段禁忌之恋表达得惊世骇俗酣畅淋漓。几乎是一夜间，儒雅风流的周都督和清雅斯文的诸葛军师的恋情就取代了吴主华丽丽的后宫宫斗戏而成为建康街谈巷议的新话题。

       消息传来，孔明愤愤地捶桌，怎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江东的人居然也和许昌的人一样无聊。孔明真有点坐不住了，想去找刘备解释，又觉得这种事解释也未必有用，只得作罢，恨恨地把情报官员送来的《江山笑》的剧本掷到地上。闷了一下午，终究是无法忍受，坐车便往刘备处来。却听到简雍正跟刘备说，成都的酒馆不敢演出《衡阳雁》和《江山笑》，却眼红许都和建业两地的同行大赚，就雇人创作了庞统和孔明的温馨清水悲情正剧《少年梦》，正在各家酒馆演出。

       孔明就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够用了，《少年梦》，他和庞统，他没听错吧？然而室内的简雍用字正腔圆的声音向刘备介绍剧情，证明孔明的耳朵聪敏正常。什么少年相伴同窗共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大后两心相许两情相悦海誓山盟。什么司马德操明明说过伏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安天下，可为什么最后还是伏龙凤雏共事一主，那正是因二人情深意浓不忍分离。什么孔明为使凤雏能与自己并驾齐肩，心甘情愿将取西川的首功让给刚加入刘备军的情人，什么庞统早知取西川艰险异常为护恋人周全宁愿自己以身犯险也不容恋人有失，身死异地而此心不悔此情不渝。此时进去实在尴尬，孔明只好悄悄离开。

       在刘备君臣和当事人孔明的沉默之下，优伶剧《少年梦》在西蜀各地如火如荼地上演了，因这个剧相对而言比较清水，剧中把孔明和庞统均描绘得善良而纯情，一时间好评如潮。然而清水未过，狗血已来。有酒家觉得《少年梦》太过正经，无法吸引更多的人，就在此基础上加工了孔明庞统徐庶的耽美三角恋《前缘误》。什么在孔明和庞统两小无猜之际，邻家大哥哥式的游侠庶来与二人同学，游侠庶文武双全侠肝义胆风度翩翩，让二少年心生崇拜，暧昧丛生之下庞统离开孔明到处闯荡，孔明则纡尊降贵跟随徐庶投奔刘备，一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贤德姿态，直到徐庶北去，庞统没了情敌才肯重新回到孔明身边。

       大概《前缘误》因是写自己一方的人事，有根有据，在细节上就比许都的《衡阳雁》显得真实可信。因而传到许都后引起都人疯狂追捧，不甘就此退出舆论中心的曹操便让名手陈琳另写了一剧《云随雁字长》来挽救局面。该剧弃父用子，大书特书孔明在许都期间和曹操爱子曹丕之间由纯纯少年之恋而引发的爱而不得爱恨交加的恩怨情仇；情节曲折，故事生动，文笔优美，就连二人间的动作戏也是含而不露，蕴藉得恰到好处，扮演曹丕和孔明的两个优伶亦是认真卖力，神形兼备。此剧一出便大获全胜，迅速风靡中原。

然而还没有等孔明军师看到《云随雁字长》的剧本，建业的酒肆又开始上演吴侯孙权和孔明军师之间的耽美苦情大戏《东风误》。依旧是各为一方不能相守，但这次似乎不是二人相爱的相知相惜，更多的是孙权一方单爱的心疼体恤。权亮之间似乎比瑜亮更为凄苦感伤，先是吴主孙权冲冠一怒为美人，为护孔明平安竟不惜发倾国之力与恶霸曹操决一死战，因此获得美人芳心而春风一度，奈何二人情深缘浅，最终因美人亮心系故主不肯停留而天各一方，只落得二人对月怀远望天长叹。据说权亮的东风误上演之后，江东各处赌坊的生意开始兴隆起来。每日闲极无聊的江东仕女争相押注，赌《江山笑》和《东风误》究竟哪一个是当年真相？周瑜已逝无由问，孔明远在成都不得问，就有被赌注挠得心痒痒的大着胆子去问吴侯孙权，结果就见吴侯秀朗的脸上泛着暧昧的笑，反问来人你说呢？这话无疑亲口承认了权亮恋的真实性，江东沸腾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见缝插针，小优伶剧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什么《鲁子敬亲历东风误》、《东风误之梅坞春晓》、《东风误之色即是空》、《周公瑾与东风误》，为已经炒得火热的权亮恋添薪加炭。

       从赵云手里拿到《东风误》和《云随雁字长》的剧本，孔明终于爆发了。太过份了，孙权也罢了，自己毕竟见过他，可那个曹丕是干什么的，自己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居然也能与他恩爱纠缠痴情不变？这样下去，就是西蜀百姓不说什么，就是文武同僚不说什么，他也没有把握刘备究竟会怎么想。他虽与主公心意相通，然终无更进一步的关系，那些事真真假假，也不知道刘备究竟信了几成，如果因此怀疑自己的品格事小，但若主公因此质疑自己的忠心就糟了。又想曹操和孙权自己管不了，许都和建业自己鞭长莫及，可是成都总是在自己的治理下吧，居然也有这样乱七八糟的污言秽剧？是可忍孰不可忍，孔明当下就想让赵云去查封那些个小酒馆，可是这般做法终有滥用职权之感，他做事一向光明正大严守法度，此时虽出离愤怒，仍旧忍住了。只是自己默默地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下午，刘备派人请他出游。他下了车，才知所到之处乃是成都最大的一处酒馆“有情天”，刘备在那里已是等候多时了，看他到了便伸手携他进内，态度极为亲切。进去了才见酒馆内坐满了人，法正、简雍、糜竺、马良、赵云、李严、黄权等人都在，还有很多普通士子百姓，正中有一个略凹一些的两丈见方的戏台。孔明不由得有些紧张，刘备注意到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直走到戏台前居中的座位上来。孔明被他按在紧邻的位子上坐了，方注意到是一案两席，不由得有些尴尬。耳畔只听得刘备说：“人都到齐了，咱们开戏”。戏开场，却是《衡阳雁》，孔明只觉如坐针毡。刘备似乎毫不在意，只让侍从上果品点心，一边看戏一边不忘将一个黄黄的橙子剥开了递到孔明手上。孔明真觉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低低说一声“不敢劳烦主公”便小心地左右看看，幸好周围人都在看戏。《衡阳雁》过后是《江山笑》，刘备便命人撤了果品换上晚宴，一厅人兴致更高，在座的众人虽然大多没有见过周瑜，但对赤壁之战都是耳熟能详，便开始三三两两小声的谈笑议论，却多是感叹周瑜的胆识军师的才智，基本没人关心二人的感情，直到优人们演到赤壁之战的夜晚瑜亮一宿缠绵，方才有几声吸气声响起。刚才演《衡阳雁》时，因其中违禁之事太多，优人们提前被简雍审查警告过，将其中有关碍之处删改了，尚不觉怎样，现在孔明只觉尴尬无比。刘备侧身看他，微微一笑，伸手过来握住，眼神明亮而温暖，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下，孔明的不安便消融净尽了。台上优伶缠绵未终，便听赵云愤愤道：“此戏真是乱弹，当日祭风完毕我就接军师回来了，哪有这样的事？”简雍也在一旁说：“赤壁之战当晚军师要负责我军调度安排，军师不回来我军如何布置击敌？”他二人声音不大，但众人显然都听到了，便纷纷明了地点头。刘备依然不作声，《江山笑》演完了便命接茬上演《少年梦》。庞统一出场众人便忍俊不禁，不少年轻士子更是低声笑说庞军师这幅尊容实在是令人半点兴趣亦无，诸葛军师天人一般怎么可能和他两情相悦？戏散场，刘备请在场众人吃宵夜，却携孔明先行离开。步至门口，终于有不怕死的上来追问：“敢问皇叔，对《衡阳雁》和《江山笑》二剧，您怎么看？”刘备略一止步，温言道：“一切种种都是他人之妄想罢了，斯人在兹，夫复何言？”言毕，携孔明之手率意而去。

此事后，成都、许都、建业三地的有关孔明的优伶剧便极少再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