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似真似幻
天下动荡之时总会有不可思辨的事情出现,比如好好的晴空万里,霎时就有一阵无形无影的狂风忽地掠起,卷起满地残叶,慢慢地凝成一线,自地面腾空飞起,穿梭于云层之间,如一条银色蛟龙颤动着同色虬须,喷出雪白云雾,在这燕赵天地间肆意翻滚起来。 天上的事情玄妙不可探知,地面上的人浑然未觉,在这一方贫瘠之地来来往往地穿行着。 只是刘备忽然间抬了抬头,望见一丝薄絮般的云层自头顶上飘过。 他是这涿郡涿县城人,举家几世都在此地生活。 此一刻他正与几位年纪相仿佛的伙伴一起快步行走在街道上。 这一拨二十出头的年纪,都是在家里呆烦了不愿生活无趣的,有些念完了书没有得到出仕,有些偏生不爱念书只喜玩闹,有些家里虽有几个钱财不需要挣钱贴补家用,于是放任着离家做些斗鸡走狗荒诞不经的事情。 刘备原是没有这样的好命,家里自父亲过世之后,只留下他与母亲两个相依为命。 祖父与父亲生前一直做着小小的地方官吏,官职不大,好歹是拿着朝廷的俸禄,因此养活一家几口不成问题;只是父亲一过世,就没有固定的收入了。 甫年少时,他曾帮着母亲编织鞋履草席,尔后挑着去卖,但是这几年,却是靠着母亲了……他想过重新替母亲分忧,虽然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前途渺茫。 可是母亲不许,只是说道:“你都已经念过书了,也师从了卢太守几年,怎好再回来做这些事情?没的让人家笑话……” 卢先生自是海内名望,刘备凭着同宗叔父的照拂,得幸在他的门下学习了两年。 他不是念书的材质,自然无法与那些学问高深的同学比拟,但好歹都有助益,跟随着读了《毛诗》、《礼记》、《周易》、《尚书》这些儒家经典,明白许多原先不知的事情。 更为关键的是,那是个适合结交朋友的地方。 刘备不喜欢念书,虽然说不上排斥,当日母亲大力主张自己放下家里的活计,千里迢迢地奔到洛阳附近,拜在卢子干先生的门下,自己自然不能辜负母亲的一番苦心,以及同宗叔父的好意。 但扪心自问,相比较念书,他更喜欢结交朋友,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整日里说说笑笑玩玩闹闹,发表着成熟或者不成熟的意见,关于家国天下这些似乎有些遥远的事情。 还有那些生动有趣的事情,骑马,射箭,剑术,欣赏优美的丝竹之乐,穿着精致华美的衣裳,都比念书写字来得有意思多。 不过那些都远了,卢太守,伯珪兄,还有一起上学的其它同学们…… 如今还有什么好做?不想再卖草席草鞋,再去念书是不现实的,卢先生被朝廷调去庐江任太守,何况就有学问好过他的师长,也没有那么多钱财供他挥霍……整日里除了约着几个好友,当真是什么事也做不来,好不苦闷! 刘备一路走一路听着身边这些好友们的话语,叽叽喳喳嘻嘻哈哈,非常热闹,平日里他会随着他们说上几句,但今日打不起几分精神。 抬头百无聊赖地望一眼天空,脚下无动于衷地踢着一粒石子,有棱有角尚未失去性格的坚硬的石子,哗哗哗地在漫着一丝土尘的地面上滑行着。 “玄德,”忽然一只手伸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这是一位年纪与他在伯仲之间的青年,一身粗灰短襦,但掩不住的年轻活泼,他笑吟吟地说道:“想什么?面无表情地低着头,专跟石子过不去?” 刘备一笑,将那枚石子一脚踢得老远,说道:“闲得发慌,踢着玩罢了。” “闲是闲了点,”那名青年笑着说道:“不过每日这样玩也是不错,而且不正是瞧着你待在家里编那些无趣的东西,才将你拉出来走一走的么?玄德,你不是喜欢骑射?今日我们就到野外好好地驰骋一番,顺带猎个野味回来,如何?” 到野外狩猎?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既可以驱驱整日里忧烦的心思,也可以射到一两只如兔子之类的猎物,回家带给母亲,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想到此他有几分高兴起来了,只用力地拍拍青年的肩,笑着说道:“宪和,还是你知我的心思!” 唤作宪和的青年姓简名雍,表字宪和,本地人氏,性情是极幽默的一个,此时笑着,愉快地咧着嘴巴。 刘备回头瞧一眼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伙伴们,压低声音对简雍笑说道:“这马匹不会是偷来的吧?上次可没见你说起。” “你少瞎说,”简雍瞪他一眼,说道:“这是问要好的朋友借来的,就是这会子玩玩,没几匹,大伙儿要轮着骑才行……” 几个人又是说说笑笑的走着,转眼快要走过这个街口,忽然就看见前面的官署前拥着不少人,一个个挤成一团,争先恐后地看着什么,口里还念念有词。 刘备有些奇怪,按照他的经验来说,应该是官衙出了什么公告,而这么多的人在看,应该与百姓民生极有关系,或者是朝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吗? “去看看吧,”刘备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兄弟,说道。 这不是他性子高傲喜欢差遣兄弟,或者说偷懒,而是那位兄弟的身材极胖大,高度既够,体积又大,挤进人群不费吹灰之力,刘备自己虽也不矮,但只是中等身量,与他相比自是不足。 那个兄弟对刘备的话很是顺从,笑应了一声,急急地奔去了。 几个人站在原地,只见他冲上前去,用力地挤出一声方位,探着硕大的头颅仰看着,人群由于他的挤压发出了不满的嘘声。 不一会儿那兄弟折了回来,满脸喜色,摆着胖大的身躯兴冲冲奔到一伙人面前,目光盯准刘备,笑着说道:“玄德大哥,天大的好消息!” 抹一下因为推挤而出的汗珠,喜孜孜地说道:“朝廷下了募兵令,说是为了击溃张角的黄巾军,要天下有志青年踊跃参军,这是刘虞大人发到各县的告示。” “啊哈,真是好事,我们几个都参军去,说不定能砍死几个黄巾军,争得一份军功呢!”有伙伴说道。 “砍死几个算什么,至少得砍死上千上万个才成,”简雍有些不以为然,以为砍死几个就可以挣得军功,未免太没见识了,转头看着刘备,见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说道:“玄德,你怎么打算?” 张角率领的叛军几月前于冀州巨鹿一带起事,一时引得成千上万的流民百姓盲从,天下早已震动,刘备很早听说此事,一直想要入伍。 一来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虚费了光阴,二来已成年不谋份正当行业说不过去,无奈一直寻不到出路。 此时得了这个消息,心里自是欢喜,面上的表情却少,只略略沉思,说道:“你们几个今晚到我家聚集,大家一起计议一番,如何?” 几个人纷纷鼓掌说好,同意了这个建议,对于他们来说,刘备是他们的带头人,虽然他的年纪未必最大,身量未必最高,武艺也未必最为精湛,可是他的言行举止就是有一种莫名的影响力。 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他们说不好,总之,有,就是有,有些人天生如此,羡慕不得。 就在这个时候,刘备感觉到有人向这边走了过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许多人在肩头擦来擦去,股掌相交本不足为奇,但是刘备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在那个时候毫无缘故地抬头去看。 很久之后,他将当日的行为归纳为一种本能…… 刘备抬起头看,只见一位青年男子向这边走来,步履从容,但是不快,似乎怀着什么顾虑而迈不开步子,他这边不知怎地竟停下来了,一味地向对面看着。 那名青年一袭方领长袍,雪白颜色,长长地齐到足履,全身上下干净齐整,条理分明,一望而知就与他们这拨人有着天壤之别。 他的身形高挑修长,但不显高大粗壮,亦没有弱不禁风,总之,恰到好处。 他的肌肤很白很干净,但没有敷粉,可以确定。 他的五官组合完美,既显精巧,又觉雅致,最主要的是,眉眼之间生动灵秀,似流动着的汩汩清水,又似洒落下的三月阳光….. 总之,这一刻刘备的脑海里浮起的是昔日念过的诗词歌赋,虽说他实在记不得几句了。 竟然多情如此,刘备暗自取笑,可是那名青年亦停了脚步,怔怔地望向自己。 刘备有些奇怪,此人莫非认识自己? 应当不会,若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人认识自己,怎会没有一点印象?如此不俗的相貌,自生来未曾见过,莫非他看着的不是自己? 他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兄弟们,却见他们也是看着那名青年,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 “是女人吗?”有位兄弟喃喃地说道,“这辈子没见过这样长相的男人……” “我见过,”简雍盯着那名青年看,说道:“在梦里。” 不知谁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刘备也是忍俊不禁,可是他竟望见那青年的眼里有着隐隐约约的泪光。 顿时吃了一惊,虽然不明缘由,倒好似自己欺负了他,心里不适起来。 他在原地犹豫了一会,慢慢地走了上去,用念书时学来的礼仪温文尔雅地作了一揖,说道:“在下刘备,阁下……可是与我相识?” 这样的开场白不算突兀吧,刘备暗自想道。 那名青年没有答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用一种让人热烈起来的眼神,似火一般,但眼里又含着一点泪光,更添了几分清俊雅致。 刘备有些不自在,仿佛自己说错了什么,可是说错了什么? 他向来待人接物本是谦恭和顺,更兼此时加了十分礼仪,还有什么失敬之处? 正沉思犹豫之际,对方终于开口了,声音柔和,与想象中的倒是接近,他说道:“刘备?刘玄德?” 看来还是相识的,只不知是什么时候,刘备想道,面上依然微笑,点一点头,说道:“阁下是……” 这三个字一出来,青年的表情不知怎地霎时暗了,目光仍然凝望着他,只是不再言语。 刘备站在对面,等待着他的自我介绍,对于他来说,不管此人先前是不是相识,是不是相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可以相识了,若有这样一个相貌气质尽皆出众的朋友,是人生一大幸事。 可是等了半晌竟没有答话,他有些不解。 “我们……不相识,”那名青年轻轻地说道。 “哦,不妨,如今不就相识了?”刘备笑着说道,不露痕迹地再打量他一番。 应当是那种家世不错的世家子弟,或者饱读诗书的儒生,以着阅人无数的经验,刘备如此断定。 他笑得非常开心,今日的阳光温暖,心情格外畅快,他再次自我介绍:“在下本地人氏,姓刘名备,字玄德,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青年蓦然间微微笑了,那笑容勉强而带几分忧伤,他摇摇头,依旧不答。接着,从他的身边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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