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隐居

他耕读在南阳，隆中，那个竹林翠掩的山岗。他不是出世的道徒，也非汲汲于名利的俗客。他所求的，不是闻达于诸侯，而是不负平生所学。怀有锋芒的利箭，期待着射它出去的宝弓。

（二）三顾

建安十二年，他叩响了草堂的门扉。

他没有开门。刘备孤穷，年近五旬仍寄居流落，一事无成。况且，水镜先生曾经暗示过他，刘备非得时之主。他，显然不是他最理想的弓。

没有想到的是，吃了闭门羹的他还会再来。

他只得匆忙叫弟弟诸葛均前去应付。他躲在屏风后，而他一身风雪地躬身立着。于是那急切的言语和失落的神情一概被他瞧了去，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有些难受。才要迈步，却又退了回去，只默默地看着他拂纸留笺，颓然远去。他冲出去执起那纸素笺。笺上洋洋多言，写满了他的抱负。但刺入他双眼的只是那一句“不遇空回，惆怅何似”。他跌坐在榻上，心中隐隐作痛。

那日他在草堂上高卧，睡得很沉、很久。一首诗缓缓吟罢，他才渐渐转醒。手拈羽扇，整襟起坐，抬眼却只见他立在堂前。他神情有几分疲惫，却挂着温和的笑颜，一双眼眸正静静地看着自己。不由浮起一阵慌乱，他不敢直视他的眼，他，居然，还会来。惊愣间，白羽扇飘然滑落。他上前一步替他捡起，躬身施礼：“新野刘备，拜见卧龙先生。”

接过羽扇，强令自己镇定下来。应过虚礼，二人对坐堂上。

他一口一个“天下”“苍生”“汉室”，在这个虚伪纷争的乱世，就像在讲一个笑话。他笑着问他，有一丝戏谑。“愿闻将军之志。”“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备不量力，欲伸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迄无所就。惟先生开其愚而拯其厄，实为万幸！”果不其然，他要成霸业。略一思忖，他朗声作答，语带调侃的意味，也学着他的口气。“自董卓造逆以来，天下豪杰并起。曹操势不及袁绍，而竟能克绍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此亮所以为将军谋者也。惟将军图之。”言罢，挑眉笑看着他。

只见他面色一凛，嚯地站立起来，向外迈了一步。他心下一沉，莫不是他听出了自己弦外的嘲笑之音。却只听见双膝落地的声音。“刘备恳请先生出山相助，我必终生奉君为师。”他又一次愣在那里，也扶案站立，却不知该如何回应。久久无言，他伏身下去，额头触在了地面。“先生不出，苍生无救。刘备叩求先生。”语带哭腔，哽咽在那里。

他不忍再直视着他伏在地上的样子，别过头去，却感觉到控制不住地，有泪水充盈着他的眼眶。心，疼得厉害，他又一次感觉到这个人牵动着自己，想分割都难。忍住了眼泪不流淌下来，却再也忍不住对眼前人的炽烈的情感。在他近三十年的人生中，冰冷的理性第一次彻底地崩塌。他撩衣跪倒，“主公，诸葛亮愿效犬马之劳。”

执他之手，并辔而行。箭搭在了这张其貌不扬的弓上，他，仿佛听到了水镜先生的叹息声，“虽得其主，不得其时。”然而他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一桩祈盼已久的心愿，终于得偿。

他策马离开了隆中的竹林，没有再回头，而是远远地望向北方。那个方向的尽头，是长安。我许你一个天下，即使这是一条修罗之道。

（三）江东

这确实不是一张强劲的弓，弃新野，丢樊城，败当阳，走夏口，狼狈之至。他常说得自己的辅助如鱼得水，自己的用心谋划却没能让这搁浅的鱼奔向汪洋。因此与鲁肃在当阳相遇时，他毫不犹豫地要求与之共赴江东，以求合纵抗曹。原以为，这是他求之不得机会，而他的神情中流露出来的却是满满的担忧。他再三坚持才勉强得到他的许可，送行之时，经常握住他的那只手竟微微地在颤抖。

江东确实英才辈出，然而他也绝非碌碌之辈。先是孙权和哥哥诸葛瑾几番想要留他仕于东吴，后是周瑜令他聚铁山劫粮营，现在又签下三天都造十万狼牙的军令状，偌大三吴之地让他闹得是天翻地覆。尽管他在人前始终一副举重若轻的气概，仿佛谈笑间就化解所有危机。但锋芒相较中心惊胆战和只身一人的孤独无助却在黑夜的江上渗入他的身心。

他开始回想，与他在一起时虽然辗转狼狈，甚至丢盔卸甲，却不曾有着现在的冷。躺在江舟的舱房内，再厚的绒被覆在身上都抑制不住透骨的寒。他仿佛一灯烛火，独自面对着四围冰冷的漆黑，用内在的热支撑着。

他想他了，想他手心的温度和暖暖的笑脸。信笺写了一封又一封，却都收叠起来不曾发出。提防着东吴劫夺，更是不愿他再添忧心，他的眼前，始终停留在那一帧他满眼不舍的画面。

但他不知，他早派遣了许多的探子，只为得知他的消息，他，也太想他了。探子报回了他在江东舌战群儒、智激周瑜的消息。满营将士无不称赞着军师的智略胆识，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一次次他陷入危险的画面。及至探子报道三日造箭时，他再也保持不了面对部下一贯的镇静了。拍案而起，却又站立不住，晃悠着倒了下来。侍从急忙上前去扶，却看到了这位左将军眼角淌出的泪滴。

刘皇叔要来江东劳军。他闻言如遭霹雳，他怎么来了？回想起周瑜、孙权那一个个阴晴不定的表情，心揪得越来越紧。策马狂奔冲到军帐前，真的是他！烛火顿时燃旺，一股暖流袭来，感动、惊喜，他想迈步过去执手相诉。脚步微滞，他猛然想起了此时他们的处境，斜眼看到一员赤面长髯的武将立在他的身侧，那把熟悉的青龙偃月刀还泛着一圈光晕。想那周瑜等人必不敢加害于他，转身即便离去。他不能见他，是为大计。

他在帐内心不在焉地饮着酒，却见帐外一抹白色的身影向远处飘去，是他！熟悉的身形，他，看起来还好。几欲离案而起，却听孙权动问结盟只是，他只得重执酒觞，强作应答。再回首，他已不见踪影。

驰出一叶扁舟，他离开了，带着遗憾和担忧，却又有几分期许。孔明，我期待着我们的明天，他在甲板上面北而立，目光的尽头，是长安。

（四）荆州

他在祭台上感知到了东南风的吹拂，玄衣飘袂，负手而立，心下总算明澈起来。三分天下之计，至此已然奠定。乘势再取了荆州，便可以昭示天下，他为他谋划的霸业，已然开创。

他变得越来越忙，内有兵马钱粮、治州赋税，外是北方强曹势力尚存，东吴屡次于荆州问题上参商。虽署军师，却实际总揽全局要务。他与他，只是公务时得见。他，尽力去做他得力的辅助。他既允诺了他，就要妙手回春，让他鱼跃入渊。

他在下令乘虚取了南郡，摆阵捉了零陵上将，遣子龙计取桂阳，又使云长收降了长沙二将，而后，定鼎荆襄。

望着他坐上了荆州的交椅，心下总算坦然，身为谋士，终于为主公取了立足之地。他听着他挨个儿地感谢着一众文武僚属，箭已上弦，他未择霸主夺天下，却已扶弱主争三分。

他又把“仁义”挂在了嘴边，一脸的忧心忡忡，担心周瑜曹操来犯，更担心失却仁义不得归心。他立在堂下静静看着，哂笑着这与他霸业相抵牾的所谓道德。“主公怕失去仁义，亮自有一策可令主公无忧。”（抱歉我把这个傲娇桥段后移了）

“先生请讲。”他眼前一亮，等着听他一贯的奇谋高策。“想那周瑜自赤壁至南郡，忌恨亮已久，此番又是亮之计策占了荆州与之斡旋，主公可以将亮绑缚起来交予周瑜，东吴之恨可解，而主公之仁义可成矣。”

这本是几句笑谈，想来他不过会笑骂几句过去。满堂文武都在善意地嬉笑，他却紧皱着一副眉头。“咚！”的一声重重捶在案上。堂下的哄笑立时止住了。他离他不远，隐约能看见他压在帅案上的那只拳头颤抖着暴起青筋。左右僚属见状皆低头无言，赵云在一旁轻呼了一句“主公”。他抬起另一只手，示意众人暂退。人群鱼贯而出，他抬头望见他的脸色苍白的紧，额角似还有冷汗流下。

心下一凛，自觉是真惊着他了，忙撩袍跪倒，拱手道：“主公，亮失言了。”他松开紧握的拳，长吁一口气，摇晃一步站稳。“孔明啊，自你前次去江东，我便尝到了这日日不安的滋味，你，你莫要再惊我。我即便不要这荆州，也万万不可失去你啊！”

他低头跪在堂下，听这一言猛地抬头，却又一次看见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液体。虽然知道他对自己的好，却互相从未言表过，只是彼此默默地做事和分离时的那些想念。而今居然听他如诉苦水般的说出来，还带着这样一番感情在其中，这让他很是意外和感动。他迈步下来扶起他，他有些哽咽地回应：“亮知错，不敢再如此。”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与他的主臣之外，还有着互相依存的情愫。因此，在哥哥诸葛瑾哭诉全家被拘，请求讨回荆州之时，他虽然伤于兄弟之情，却最终还是负了家人。

他深感愧疚，不敢出城去送那一身孤凄的兄长。执扇立于城墙上，望着车轮滚滚带起的黄土浮沉，他，决定把他的一切放进心里。

你的仁义就是我的仁义，你的王道就是我的王道，你要修补的汉室江山就是我的江山，你的长安，就是我的长安。

（五）汉中

凤逝雒城，他却兵锋更锐，很快便降服马超、攻陷成都、坐拥荆益。

建安二十四年，他起益州之兵北攻汉中，先败夏侯渊而得定军山，后败曹孟德而全据汉中，同年，效高祖当年故事，进位汉中王。至此，他给他的隆中三策已成其二，他们的长安，越来越近。

他不愿臣僚称他王上，尤其是他。他觉得自己有些贪心，既希望拥有人主所拥有的，又不希望失却人主所失却的。他只好对他说，私下里，你还是唤我“主公”吧。这次他没有拒绝，这让他有些讶异，毕竟之前的拒绝到现下还让他甚是不解。

他却不知道他也是一样。

汉中王一立，他便要他升任王相。他拒绝了。他不希望他冷落了新归的蜀中士人，更不希望他偏任荆州之人而使荆蜀不合，局势不稳。他亦是这样对他解释的。但他说不出口的，却是王相给他们带来的礼制上的阻隔。自他完全地接纳他之后，他痴心地想守住这份感情。因此他情愿此生只做他的军师将军，手执羽扇与他共论天下。

回师成都之前，他与他策马奔向定军山。这是他们在出师汉中之前就约定好的，他觉得位坐中军的他甚至比那些在前线拼杀的将领更确信今次之战的胜利。

正值盛夏，天时虽如流火，却正合他王业日上的喜悦之情。负手立于山顶，他对他说，他喜欢这个山的名字，有种征战沙场的豪气，纵横捭阖，这里应和着他的梦想。

他笑着看着他，听他一阵感慨抒发完毕，倏尔猛地一挥羽扇，之间原本寂静的山谷忽而人声呐喊，人吼马嘶，与兵戈铁器的碰撞声交杂在一起。

他惊得一震，以为有敌兵来犯，手攥着腰间双股的剑柄，却隐约只见谷中空地上似棋局一般摆出规律的形状，而并不像是两军在交战。

回头看到身旁的那人，白羽停在胸前，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正看着下面的变化而不时颔首。他蓦地明白了。“孔明，这可是你的阵法？”“八阵。”他简略的答道，并不看他，仿佛怕泄露了天机似的。他松一口气，嗔怪着他的隐瞒，惹得他赶忙笑着赔罪。

看着下方忽静忽动的阵列，他忽而认真地对他说，他真心喜爱这里。定军，时刻在提醒着他的梦想，已然不远。白首之心，系于此处。他说在这里，他仿佛已能看到长安。

他也收敛了几分笑，若有所思半刻，主公，我们会去的，那个真正的长安，那个我们北望了许久的长安。

词句一如既往的优美，不过这也过渡得太快了吧。

一下子就从荆州悠到定军山了？

这么算，明天就白帝城了吧？

（六）诀别

他终于等到了所谓天命的执拗，仿佛就像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就在他称王的当年，开始缠绕着他们。

他虽然早已从关羽的性情和对待曹孙的态度中察觉到了某些危机的存在，应该说，他做了他所能做的，却只能默然看着荆州失陷、关羽败亡的战报递送到成都的府衙。让他不能忘记那个“不得其时”的寓言。而这样的一系列情形，他还要再经历一次，更惨烈、更无奈。

阆中的噩耗传来，他的劝谏也停止了。他最终没有阻止他的东征，他站立在成都城外的官道旁，目送着他的远去。他带了七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但在他眼里，仿佛离去的只有孤身一人，执拗地遁入一片未知的黑暗。

确实只有他一人，桃园兄弟结义，如今只剩他一人。满朝君臣，只有他一人坚持攻伐东吴。他正是看到了他的孤独一人，才终于放弃了最激烈的反对。

他也多少知道此行的凶险和变数，但他不得不去。为他的兄弟，为他的梦想，也许，还有因为他们曾经在那里立下的约定。这些都在胁迫着他，向着那个战场迈进。或胜或败，概由天命，于其自身，无怨无悔。

当远在成都的他看到马良带回的扎营图纸时，他没有怨怼和痛心。他早就晓得，这是一条修罗之道。只因为有你，我不会放弃，我会陪你走到底。

他的眼眸中找不到一丝惊惧，没有发出一声叹息。“季常，你星夜赶回教陛下速速改屯诸营。若我大军已败，则即引陛下径往川东白帝城避难。切记无论胜败，务必护得陛下周全。”

他强令自己的声线平稳，此时，他不愿给众人，给他，再添慌乱和恐惧。驱散众人，他只留下自己，独自品尝天命留给他的苦味。他并不是没有恐惧的人，尤其是关于他，让他陷入了无边的恐惧。

这一番，似是要走到尽头了。他在江边下了船，改骑快马直奔白帝城，他不知道，这里已然被他改名“永安”。“永安”，是“永远安泰”，还是“永远安寂”？总之，一个“永”字总在提醒着某些不能永久的事物，比如生命。

这一次他再见到他，竟是要和他诀别。也许之前的相伴太久了，十七年，让他忘了什么是告别。他屏退了侍者，叫他坐在自己的榻上。

他的眼神是木然的，无助的，他能承受失败，哪怕是一无所有的失败，但他发现，他不能承受没有他。这是在隆中的他绝不会想到的，为人谋士应有的冷静甚至是冷漠，在跟随了这样一个并不出众的主公之后，竟然变为不可分离的相依。

他们说的话不多，而且基本都与国事无关。就像两只冬日里受寒的小兽，在依偎着互相取暖。渐渐地，话越来越少，他们竟陷入了彼此的沉默，相顾无言。

良久，他忽然说道：“孔明，好好活下去。”不是复兴汉室，不是攘凶除奸，是好好地，活下去。他哽咽难言，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他，他的一诺，一向千金。

他让他把自己扶起来，叫他推开木窗。他说他特意挑了一个朝北的卧房，他执了他的手，和他一起向北望去。远方是他们约定的长安，他曾允诺的天下。但他不让他想象那里的宫殿城阙，只让他想象，晕染那片大地的一抹斜阳。

终于，他让他唤来了众臣僚，他自觉大限将至了，最后这幕半真半假的戏，他要演完，才算是一个帝王生命的终了。“……如其不才，君可自取。”“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几番你来我往，旁人或感动于鱼水之情，或揣测于帝王心术。唯有他自己知道，从此，他将终于脱离帝王的枷锁，作为一个人，来爱着他的爱人。

他走了，在他的灵前，他抚琴独坐了一夜，有泪而无言。望着挂满白幡的灵堂和案上漆黑的灵牌，他猛然想起了当年周瑜的祭礼。他曾伏地哭言：公已故，亮虽生，乃无弓之箭。此时才恍然明白，他不是他的弓。弓无箭犹可为玩物，鱼无水则不得活。他们的羁绊，不是志，不是礼，而是情。

他原以为他们是一体的，他去了，他便无法独存。而今他才晓得，他是他的延续，延续他的生命、延续他的梦想。

天空泛起鱼肚白，他披衣而出，朝霞染红了他皓白的鹤氅。在遥远的北方，他仿佛望见了长安的朝阳。

我不会放弃的，即使你不在了，但是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