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珠帘

镌刻好 每道眉间心上

画间透过思量

沾染了，墨色淌

千家文，都泛黄

夜静谧，窗纱微微亮

我闭上眼睛，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像个风箱，呼呼地响。眼前仍是那片火红的海，像极了赤壁的火，连士卒垂死的叫喊声都一样。我摇摇头想把它们都忘记，甚至把它幻想成赤壁的胜利，又狠狠为自己这个想法自嘲了一番。

偌大的永安宫，像个冰冷的棺材，就等着我咽气叩棺罢了。

我不愿再去想什么家国大事，万载春秋，不过都这样付诸于一把火，阿房如此，赤壁如此，夷陵如此，将来又知道会轮到谁呢。

我一生只为两个人画过眉，抛开天下，儿女情长便涌出来——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我一生只有一个人为我画过眉——是个男人。若非要把二者扯上什么关系，可能就是俩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

我为那个女人画眉，当然是出于爱，那是我毕生最爱的女人。那日是新婚后的第一个早晨，我把她按在座位上，“别动，”我笑着，拿着画笔勾勒着她的眉毛，我画的十分仔细，可她竟对着铜镜说我画的都不像她了，唯独我对着她的眉发呆。事后更有好事者把我为她画眉的事传出去，弄得整个后宫像潭暗涌的臭水井。

这个女人可爱极了，姿色是一回事，灵动是另一回事。和她在一起，我觉得自己都变得柔软了。最爱的是每次我还没走进她的屋里，她便跳着在门口卷起珠帘，珠子来回碰撞的声音伴随着她清脆满足的笑声，像极了天籁。她像火一样热烈，暖热了我兵戈铁马的戾气。

和她新婚后边将近一个月没到丞相那里去，那日我去，没让人通报，悄悄走进去，丞相正站在案前写字。我走过去，他来不及收起，八个字映入我眼帘:七月流火，无衣无褐。他呆在那里还没缓过神儿，神色也有几分不自在和无措。我愣了，突然掉了泪。我用手沾起他的墨汁在他眉毛上描摹起来，一直描到他红了眼眶。他也低下头去沾那墨汁，在我眉上画起来。我猛地一把把他箍住，发了狠的吻他，砚台被我蹭翻了，墨汁在宣纸上蔓延，殷了那八个字变成一团墨黑，那日我俩活像俩小丑。从那之后，我们都对这件事闭口不提，仿佛没发生过一样。

那晚上我没走，就住在了他那里。我俩对着奏章无言。他坐在那头点着灯烛一本本看，我去给他披衣，他把需要我审看的奏章单独给我挑出来。我俩一直忙到天快亮，窗外泛起白白的亮光。清晨我握着他的手，有些凉。

临走他送我，他撩起珠帘，珠子也清脆的碰来碰去，他行礼，“臣恭送皇上！”我看着他，有些痴。

拂袖起舞于梦中徘徊

相思蔓上心扉

她眷恋，梨花泪

静画红妆等谁归

空留伊人徐徐憔悴

啊  胭脂香味

卷珠帘，是为谁

啊  不见高轩

夜月明，此时难为情

我想着想着，不觉睡着了。梦里是她，穿着水袖长衣，在跳舞。舞得美极了，我走近她，却发现她在哭，满脸泪痕。我猛然醒来，突然很想念她，想念她的笑，想念她的，眉眼。

后宫是蹚浑水，女人多的地方是非总是多。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总有些不该听的话传到她的耳朵里去，至少我是这么怀疑的，否则不会那日丞相在我这里，她正巧碰上，盯着他看了几秒，回去便闷闷不乐。我本想缓解气氛，拿着画笔为她画眉，她却一把推开哭起来，同梦里一样满脸泪痕。

那日我同她闹翻，女人倔起来真可怕，非要分出什么第一第二。从那之后，每每我要进她屋子，看着那还亮着的高轩，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终究作罢。

终于，他们都来了，我的臣子，我的后宫，我的妻妾。都到永安来了。

珠帘又是一阵响，带着甜腻的胭脂味的风。皇后妃嫔都跪在那里。目光吃力地绕过皇后，看到她跪在那里——画着我曾经为她画过的那样的眉。众人退去，我自嘲的对她说：“何必这样，即便我想复宠你，老天也不让了。”她似叹息着说：“你喜欢我便画了。”相对无言，我伸手去抹她脸上的泪。

“陛下，臣来迟了！”丞相咚的一声跪在门口。“还有一口气呢，你进来”我招呼他进来，他却固执的行完了一大套礼，方才卷起珠帘恭敬地走进来。我肆意地闻着他身上的味道，怎么形容呢，刚硬，刚硬冷清的味道。

天黑下来，我能看到惨白的月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我说：“孔明，帮我守住江山。”

“好。”

“孔明，帮我打下洛阳长安。”

“好。”

“孔明，”我咽口唾沫，“我喜欢你。”

他笑笑，也不知是认同还是无所谓，但我看得出他好累。相比之下，这个男人聪明多了，这么多年他从不曾争过什么，因为他知道，第一是我的江山，第二是我的女人甲，然后我的女人乙…他根本就不曾把自己排进这个长长的队伍，尽管，或许，他也喜欢我吧。当然我也不会问他，鬼知道他的第一第二是什么。

细雨落入初春的清晨

悄悄唤醒枝芽

听微风，耳畔响

叹流水兮落花伤

谁在烟云处琴声长

时光又仿佛回到隆中。春暖花开，细雨飘飘，枝芽刚刚抽绿，策马在卧龙岗，山风在耳边猎猎直响。

我听见我的丞相在弹琴，仍是七月流火的调子。

我闭上眼，想起流火，就是我最爱的女人，想起他的那八个字，想起夷陵八百里火舌，总觉得讽刺得像个笑话。

再后来，我死了，他在守灵。我听见他低声的抚琴而歌，“七月流火，无衣无褐。心既无主，何以卒岁。”我看见他倔强地推开琴，一滴眼泪也没掉。

——————————————终焉